我在伊朗遇到的男人

19 岁时从武汉出发,独自去伊朗旅行。在去往德黑兰的飞机上,我遇到了一个男人。

我在伊朗遇到的男人
Photo by Negar Nikkhah / Unsplash

几年前春节一个人去伊朗的时候,从武汉出发转北京到德黑兰。在北京转机的时候,南航的工作人员带人去办理中转——大抵是武汉的学校刚放寒假的时候,那班飞机转去德黑兰的统共只有两个人。

我和他一起去取行李,再拖去重新安检,只记得他带了两大箱行李,我只带了一些衣服,于是帮他抬过箱子,至今仍然记得很重。

重新托运完行李后,我就出机场去找饭吃以及换美金去了(到了德黑兰才发现德黑兰的钱庄大多可以用人民币直接换 Rial,但别的城市尤其是小城市并不行),再见他时,他正坐在国际中转区的椅子上百无聊赖。

于是我问他,你回伊朗?

他说是,并且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去伊朗。我说是的,而且我几乎对伊朗一无所知。他问我打算在伊朗待多久,我说一个月,我订了一个月后回来的机票。

他说太好了,伊朗是一个值得待久一点的国家。于是我问他对我的旅程有没有什么建议。

他从不知道哪里掏来一副伊朗地图,给我制定了一条向北的风光游览线,还给我安利了很久伊朗的山。不过我那个年纪时对自然风光并无什么兴趣,于是只是有礼貌地回应几句。后来我问他回哪个城市,他说设拉子,不过要先在德黑兰待几天。见见朋友,他说。

我们在飞机上的座位隔了整整半个机舱。我照例坐在机翼上头,他坐在最后面。在乌鲁木齐经停出关的时候,机场外下起了雪。

乌鲁木齐机场很小,我们出关的地方只有两个武警办理出关手续,于是几乎半架 737 的人就这么排着队,一步一步向前蠕动。我先下了飞机,在廊桥的出口等他。他坐在最后面,于是我们最终也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他告诉我一般情况下他都是坐马汉的飞机回伊朗——似乎马汉对伊朗在华的留学生有机票价格的优惠——但这回带的东西多,而马汉似乎只有一个免费行李——于是他坐了南航。

我之前就听闻伊朗人抽烟很厉害,于是本打算从中国买点烟送给对我有帮助的当地人——后来果然忘了;于是寻思着可以在机场免税店买一点,我之前的经验告诉我,国际候机厅和中转厅往往连在一起,那里也会有许多免税店。出了关我就开始寻摸着哪里有免税店,他也很有兴趣地表示可以给他父亲买点中国的烟,顺便给他安利了许久红塔集团——结果世事不料,乌鲁木齐机场出关后的等候区和唯一有免税店的到达区居然中间隔着上了锁的门。

于是我们和其他人一起在一个极小的、还有一段台阶通往海关的区域里等着上飞机。其间聊到他也在武汉上大学——只不过是研究生;还聊到伊朗很多人似乎也是雅利安人种,但因为二战的原因大多人都不再提及这件事。

等到我们终于上了飞机,又在乌鲁木齐机场还算不错的工作效率下除了冰,又等了许久终于上了跑道,等到了德黑兰比原定晚了整整三个小时。

我又在廊桥出口等他,和他一起去取了行李,又在海关被抽查了违禁品。出了海关后,他说他一个在武汉的朋友的父亲来机场取他帮朋友带给家人的东西,可以让他载我去市区——我说不要紧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打车就好——他说德黑兰机场黑心的司机极多,况且我应该还没有订酒店,一定要叫他朋友的父亲送我去市区——他说如若不是来接他的车已经坐满了,一定要亲自去给我找酒店。

我和他朋友的父亲从机场到德黑兰市区的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他先是教我认阿拉伯数字,又是在路上给我指伊玛目·霍梅尼新修的圣墓。他的英语不大好,不过这从来都不是个问题——有心去沟通的人,就算是凭借手舞足蹈,最终大抵也能互相理解对方的意思,况且他还能够说许多英语单词。

德黑兰市区里有许多华为的广告。每路过一个,他朋友的父亲就会激动地指着说 Huawei China,并竖起他的大拇指,但他自己用的是一个 Nokia 的功能机。我当时用的手机是一个 Lumia——一个橙黄色的 930,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后来我拿出手机,总有伊朗人好奇地来看,并拿出他们的 Nokia 功能机来对比,似乎在他们眼里,Nokia 就从未有过不是功能机的产品。

我在德黑兰住下来以后,给他发微信说我到酒店了。当时还没有办伊朗的电话卡,只有在酒店里才有网——他告诉我要办 Iran Cell,说他们家的卡好使,比别家信号好。直到后来我在伊朗遇到了其他办了其他电话卡的中国人,我才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

到德黑兰的第一个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当然除了下楼吃早饭的果酱夹馕以外,就是去办手机卡。途径前美国大使馆,才知道我住的地方离当年这个著名事件的中心如此之近。然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营业网点后,那里的工作人员竟无一人会讲英语,后来还是酒店的小哥帮我办的卡。

到了晚上夜幕降临的时候,我总算是有了能用的手机卡——小哥到处也找不到 nano sim 剪卡的地方,最后还是我自己用水果刀比着移动的卡切了芯片。

在德黑兰待了几天,每天晚上都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白天就自己出去闲走。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伊朗电影不止有基亚罗斯塔米,伊朗的年轻人也会去看戏。不过大多数搞社会活动的年轻人对中国当今的政治有许多误解,正如大多略有所知的中国年轻人对中东世界政治的误解一样。

终于在他要离开德黑兰去设拉子的前一个晚上,他问我要不要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玩。我于是坐地铁到一个站,在站外买了一个三明治边吃边等他。我当然是很想要知道现今的伊朗年轻人究竟过怎样的生活——而要做这样的观察非得要真正的本地人的指引才行。后来,我对他们生活的描述,往往以一句 fool around 开始,也以一句 fool around 结束;如是看来,倒和我们的年轻人——尤其是居住在西部的年轻人——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今年去看了上海电影节点映的 Yellow(筹款风波),又回想起当时和那些伊朗年轻人共处的时光。

他离开德黑兰后,我也向北出发,第一站就是传说中以 Gay 文化闻名的加兹温——后来发现虽不完全如此,而且伊朗人提起这事大多是一种讽刺的感觉——就好像中国的地域歧视一类的事情。在加兹温参观浴室的时候——当然是博物馆——一个老头来和我打招呼,跟我行贴面礼,然而我却不料,他竟在亲吻过我左右脸颊后亲了我的嘴。后来在住的酒店里,因为楼上没有 WiFi 的缘故,正好有借口到一楼和当地人一起喝茶看电视。我已经不记得当时他们在看什么电影,只记得这个电影我很久以前就看过。后来一个老年男人给我看丁丁的照片,还说要不要到他房间里他还有一些好东西给我看——然而最终我回绝了他。

后来从北边回德黑兰后和他聊天,谈到我在加兹温的经历,他说那个地方的确以此闻名。我问他,伊朗基佬们的生活,在伊朗文化中,普遍来看受到怎样的看法,他说他怎么会知道。他问我在中国是否认识些基佬,我说我就是啊。

他回了一个笑脸,并告诉我他也是。他说我们一起坐飞机来的时候就已经怀疑我了,总觉得我和其他男人不大一样,但又不敢问。他问我接下来要不要到设拉子去见他,我答应了。

大约过了几天,我在伊斯法罕接受一个当地男人的邀请,打算第二天晚上去参加他们的 Party,他显得极不情愿。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觉得伊斯法罕人普遍人品不是很好——大抵又是一个地域歧视的例子——尽管我的确在那里遭到了一帮中学生对我长发的围攻,后来是几个当地的成年人帮我解了围,并且为此替当地人道了歉——那天恰逢伊朗总统哈桑·鲁哈尼在伊斯法罕的伊玛目·霍梅尼广场演讲,当地学校全部放假,民众尽数上街以观总统风采。后来我说他这是搞地域歧视,他才说他很生气我接受别的男人的邀请,因为他觉得我是他的。

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言语中总带有对一般人日常生活的不满与鄙夷,而他们却也不得不委身于这些琐事与普通人之间,实际上自己也并非有什么极大天赋之人,以至于我也养成了这样看待周遭事物的习惯——但我内心中总渴望能和一个男人一起过那些平淡的、一成不变的进而是乏味的生活,我一直渴望着这样的男人的出现——而我的男友,我去伊朗那时他也是我的男友,则更喜欢我表现得非同寻常的那一面,并质疑我到底是否真会喜欢那种乏味的生活。所以当一个男人,把我视作他的私有财产,让我感受到他占有的欲望,我总会受到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一时间失去了追求其他一切的意愿,而立马觉得那种美好的卑微的生活似乎就摆在我的面前,看上去似乎唾手可得,容不得什么犹豫地便爱上了他。但这种爱,终究是个假象。

但究竟什么才是真的爱呢?我似乎从未真的爱过什么人,除了那种感到被占有后的喜悦与因占有者所表现出的强大而感到震撼而产生的爱的错觉外,我确乎是只爱过一个人的。那是在高中的时候,情窦初开,我曾的的确确的爱过一个男人,但他不爱我。从那以后,我不再感到爱意这种为人极宝贵的感觉,也因而对这种作为幻觉的爱而感到迷醉。但幻觉终归只是幻觉,当这种虚假的爱意消失的时候,剩下的要么是一种因习惯而产生的亲情,要么就是痛苦,多数情况下是痛苦。

我于是在第二天中午从伊斯法罕坐车到设拉子去,晚上他在大巴停靠点接我。我们一起到了他一个亲戚的别墅——那日正逢他们家族聚会。伊朗大革命后实行全国禁酒,但作为一个曾经和西方世界走得如此之近的国家,官方的禁令只会促进黑市的发展。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伊朗自产的烈酒,有些类似白兰地的做法,也是葡萄蒸馏酒,但风味却与白兰地迥异。初闻起来,几乎察觉不到葡萄的香气,但有浓烈的像是伏特加那样香甜而若闻得过久想要作呕的味道;喝下去,则似乎有种清香型白酒的感觉,辣度较高而甜度不足,可能是没有陈年的结果。我问他这叫什么,他说 Grapevodka,还解释说是用葡萄酿的伏特加。我又问他是不是用设拉子葡萄酿造的,他说他也不知道。

酒醉的时候,人的话就变得分外多。不过那一日,我沉迷于和他的姑妈们一起在角落里抽烟聊天,他则在另一边和他的同龄人一起闹腾,不一会儿竟跳起舞来。当时和我同去聚会的还有另一个一起旅行的中国女孩,于是我们也一同跳起舞来。那一日,什么都记不大清楚,就只记得喝了很多很多酒,抽了很多很多烟——而我稍一喝酒脸就通红,引起了许多笑声,他则对我似乎并不控制自己的饮酒量而感到有些生气。

聚会结束后,醉醺醺的他开车载着醉醺醺的我和醉醺醺的他的父亲一起回他家住。我和他住在一间,他的父亲住在另一间。他的房间只有一张床,作为客人便让给了我,他则睡在床边的地上,这令我十分过意不去。很快,他父亲的房间里传来了呼噜声,我则试探性地把手从床边伸出,吊在他的身边。他也没睡,抓住我的手。他的手顺着我的胳膊向上抚摸,摩挲着小臂直到臂弯。他轻声让我下来和他一起睡。那夜没有月。不远处城市的光穹渗出的光穿过窗子,使我隐约中能看到他的身形。我下了床,躺在他身边。他继续从我的臂弯向上抚摸,大臂、胸、腰、大腿、大腿内侧一直到屁股。他的手在我身上游走,让我感到一阵阵的舒适与颤栗。我又向他那边挤了挤。他重又摸回我的胳膊,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移到了他大腿内侧靠近中间的地方。一个凸起。

与陌生的男人第一次做爱,总是如此舒适的。不熟悉的身体触感与情绪一股脑冲进体内,那种小心翼翼的、珍惜的又饱含着欲望的毁灭力的感觉,是两个熟悉的人之间很难产生的东西。这种感觉,随着身体的逐渐熟悉而走向衰亡;直到后来,抚摸变成了一件极无趣的事,平淡、乏味、一成不变。

他起身去找套套。两具熟悉的躯体,对彼此的渴望没有那么强烈,也因而很容易就松懈下来;陌生的躯体则不同,短暂的分开只会让他们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但既没有润滑油,他也射的很快。

即便这样,也仍然对他产生了之前绝未有过的依赖感,而他则明显对我产生了许多意见。第二天晚上,又去和他的一对已结婚的朋友一起喝酒,当时到场的还有他说他高中时曾有过一段感情的一个很高很瘦的男人。我于是和另外一个女孩走在前面,他和他的前任走在后面。那天晚上,我们看了许多伊朗歌手的 MV,又喝了很多酒。只记得每每看到极帅的歌手,便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凭空卖弄起风骚来。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愤怒和厌恶,这样的表情我常在刚出柜时母亲的脸上看到。

我常常在街上对长相俊美或是身材优异或是有一种迷人的年轻风范的男人侧目,内心往往涌出难以压抑的躁动。和我的母亲一起在街上时,我的母亲发现我这样看男人,便会摆出一副那样的表情,问我看什么呢。她当然再清楚不过我在看些什么,以及我内心的欲望,但她终归就是要问,似乎好把我羞辱一番,好让我觉得喜欢男人是一件恶心的事——或许她的确觉得这是一件令人恶心的事;然而我素来是对一切羞辱逆来顺受的,她的所作所为对我也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

他也一样。不过倘在平时,在众人面前卖弄风骚,尤其是在不熟悉的直人面前,总归是会有些窘迫的——酒醉后则完全不同。

他的的确确是生气了。他在微信里给我发信息,让我不要这样,他不想在他直人朋友面前出柜。借着酒意,以及内心里对他和他前任亲密无间地对话报复的心理,我没有理他。他于是更加愤怒了。直到后来,他和他前任在朋友家过夜,我则和那个女孩一起回她下榻的酒店。临上出租车时,他来和我们道别,约好明天再见,我那时就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很快便要结束了。

第二天女孩要从设拉子坐飞机转去土耳其,我们一同送她去机场。回程他的车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每到一个红绿灯,他就把手从档杆移到我的大腿上。他揉捏着我大腿内侧的肉,有时直接把手移到我的丁丁上,似乎是看出我对他的不满想要讨好我。但昨天发生的事已经让我意识到,我决然不可陷入这感情,否则最终遭到毁灭的只会是我自己。然而我仍不忍。于是我让他帮我买了第二天从设拉子飞马什哈德的票——此前曾听去过中国的伊朗人说马什哈德更像是个中国城市,于是临时起意在马什哈德待几天便提前返国。他似乎也看出我的不忍,想要挽留我再多住几日,于是我更加地坚定了自己必须离开的决心。

后来在武汉,他也没有主动联系我。有一日和男友从武大正门走出,突然看到他站在一群人里。我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礼貌性地回了一个。再后来,我偶然发现他已经删除了我微信的好友,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写在后面

本文写于 2017 年,我那时刚满 22 岁。现在我已经快 30 岁了,他应该也快要 40 岁了吧。时间总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偷偷溜走。几年前 LinkedIn 突然给我推送了他的页面,大约是因为他的手机号码仍在我通信录里的缘故。根据 LinkedIn 上的资料,他现在似乎还在武汉工作,但我已很少去武汉了。